“Hello?”贤熙烦躁地抓起一直在响的手机,声音却极其衰弱,无法表达她的愤怒。现在不过是晚上九点,她已经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会儿,铃声让她突然惊醒。
“是我,你睡了吗?”Paul说道。
“没有,刚刚想睡而已。”贤熙揉揉眼睛,小声地说道。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说,我可能会要在墨尔本多待几天,临时有个重要项目要谈细节。”
“嗯。”
“嗯。这好像是你的习惯用语。我会多待三天,回来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去看电影怎么样?看Becoming Jane和Jane Austen的爱情故事。”
“我不喜欢Jane Austen,”贤熙笑着说,“不过我喜欢Anne Hathaway。”
“因为The Devil Wears Prada?”Paul笑着问。
“因为Brokeback Mountain。”
“啊,”Paul发出怪声,“那是一部很奇怪的电影。”(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那是一部很感人的电影。”贤熙慢慢地说。
“好吧,就算是。”贤熙仿佛能够勾画出那个停留在他脸上的微笑。
“你生病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贤熙清了清喉咙。
“你声音听起来很弱,而且还有鼻音。”
“那是因为我要睡觉了。”贤熙辩解道。
“不对,你肯定是生病了。有没有吃药?”Paul坚持着。
“我没事,只是有点感冒而已。已经吃了药了。”
“真的吗?”
“嗯。”
“明天去看医生,一定要去看医生。听到没有?”
“嗯。如果明天感觉不好一定会去的。”贤熙尝试想侧身,却发现自己连侧身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现在赶快睡觉。生病的人要多休息。挂上电话吧,好好睡一觉。”
“嗯。我会的。”
“晚安。”
“晚安。”贤熙放下电话,觉得床是倾斜的,而她的脑袋在重重地下沉。她很不舒服,却毫无办法,在一阵迷糊之中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这从她涨痛的头就可以判断出来。她歪歪斜斜地摸到门边,里好衣服,准备去图书馆念书。
她站在电梯间,整个身体靠在墙壁上,实在没有力气,眼皮沉重得像附着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和布满镜子的玄关走廊,然后一直走出公寓楼的。她只记得,她看到门前停着那辆熟悉的车。她不得不微笑,就算已经没有力气,也不得不笑。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她那么幸福,她能在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里,那么久的时间里刚好看到他。
“就知道你不会去看医生。快上车,去医院。”Paul已经站在贤熙的眼前,她也不知道Paul为何会突然这么敏捷。
他拉着贤熙的手臂,慢慢地走向车子。坐定,贤熙也不发问,Paul按住贤熙,怕她闪躲,将自己的手附在贤熙的额头上。这手是冰凉的,宽厚得能将贤熙的整个额头覆盖。贤熙已经闭上眼睛,她连闪躲的力气也没有。
“你发烧了。”Paul像个医生一样断言,“烧得很厉害,为什么不早点去看医生。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因为你要打工。”他的声音里有些恼怒。
贤熙没有说话,她想争辩,但说话会耗尽她仅存的力气,于是决定闭嘴。
看医生,买药,又回到车上。世界还在贤熙面前旋转,她似乎忘记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她记不起来是什么。
Paul忧虑地看着贤熙,“你病得很重,医生说可能是病毒感染,消炎药等一下要和牛奶一起喝。一次两片,以后每天一片,别吃多了。”贤熙没有力气回答。
“我如果不回来,你决定就这么下去吗?”贤熙想起来那个重要的问题了。为什么Paul会在这里?他应该在墨尔本才对,难道是她还没有睡醒吗?她还在做梦?
贤熙转过头,这动作让她的脊骨扭痛,她疑惑地看着Paul,手不受控制地朝他伸过去。她想证实眼前的人是真实的Paul。
Paul抓住贤熙的手,紧紧地握着,手很真实,那种力量也很熟悉。贤熙放下心来,她没有在做梦。
等她更清醒一些的时候,她面前的海湾已不再是橘红色。橘红色是秋天的海湾,冬天是玫瑰色的。这个世界上,有种颜色叫做Rose Dust,蔷薇泥,玫瑰尘,或者花泥,贤熙想着怎么翻译这个词。这种颜色像东亚女人的皮肤一样,那种粉红的肤色,像婴儿脸上的粉红。贤熙想着这个颜色,她面前的世界就好像被这种颜色的薄纱所笼罩。
她无法明白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词语。Paul就坐在她身边,她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她能看到Paul脑袋后方短小的发根,他的脖子,他衣服的衣领,他很真实。此时此地,他没有在墨尔本,而是在她面前。
“你醒了?你刚刚迷迷糊糊的,我叫了外卖,要不要吃一点?”贤熙觉得自己的头还很沉,但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吃饭,Paul笑着,不停说着话,说一些他小时候的可笑“事迹”和大学时候的经历。直到吃完饭,他才刚刚说到大学毕业的时期。
天色一点一点地变暗,越来越晚,贤熙又迷糊起来。Paul帮她盖好毛毯,还轻轻地说着什么,直到整个天空都变成黑色的。这样的夜晚很适合说秘密,因为黑暗的包围可以让人觉得安全。贤熙昏昏沉沉地睡着,她没有力气。
Paul看了看贤熙,斜倚在她身边开始慢慢地翻阅公司的资料。贤熙急促的呼吸声吹着他的耳后。他合上文件夹,坐起来。
他想起另外一个人。他结过婚,一个月前他才正式签了离婚协议书。一个和他生活了六年的人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他的生活,或许其实早已离开,从她和他的朋友开始约会时起就已经离开了。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贤熙的脸颊,在她身边躺下,紧紧地抱住她。他可以感到贤熙均匀急促的鼻息,而她的心脏却跳动得太快。他把她搂得更紧些,用毛毯里住她的身体,也将自己的身体覆盖。他们的身体靠得那么近,就好像是一个人。如果贤熙还醒着,她肯定不会这么紧紧地拥抱着他,Paul这么想着。
他三十多岁了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能感到贤熙呼出的热气撩拨着自己的脖子。他用自己的脸摩挲着贤熙的脸颊和脖子。他又抱紧一点,他问自己,自己为什么已经三十多岁了?六年的婚姻好像一眨眼就已结束,然后又“轰”的一声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贤熙稍微动了一下,他紧张地松开了一点,但贤熙只是在睡梦之中稍微动了动而已。他复又抱紧她,更紧些,好像要把贤熙嵌入自己的身体。他怕松开怀抱,贤熙就会离开。他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还有城市的灯光,他的吻慢慢地落在贤熙的眼皮上,鼻尖上,接着是快速地印在唇上。他又抬起头,回复到原来的位置。
昨晚在墨尔本的时候,他睡不着,整夜都无法入睡。他很担心,他怕她一个人住没有人照顾,发烧会导致其他的炎症。他越想越怕,开灯,爬起来,坐到天亮,直等到有人上班,就订了最早的航班回到悉尼。他埋怨为什么飞机那么慢,为什么路上车流那么多,为什么他还没有到。
直到现在,这种恐惧和烦躁似乎还未销声匿迹。他很担心她的病,她看上去比平时憔悴了许多。她不再说话,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一个人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填满寂静。他怕一旦沉默,他就能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好像总是保持着距离,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靠近别人,别人也无法靠近她。她看上去迷茫又坚定,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却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她知道自己该去哪儿。Paul这么想着。
房间里寂静无声,从门缝之中或玻璃的缝隙之间,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悠扬的音乐。他抱着贤熙,恐惧、害怕和懦弱一同涌现,仿佛只有紧紧的拥抱才能让他不发抖。他慢慢地入睡,毕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停歇了,他的头紧紧地挨着贤熙的头,相对入眠。她呼吸的空气成为Paul的一部分,形骸仿佛也融为一体。Paul沉沉睡去,只有玻璃墙外的繁华夜景与大海中的船只还在闪烁着光亮。
四二八公车从Circular Quay驶出,一直沿着Pitt Street,绕过Macquaire Bank的写字楼,往上绕,来到一条贤熙不记得名字的路,然后经过一个小小的花园,无数的写字楼,路旁匆匆走过的城市族。然后回到Pitt Street上,停在Railway Square,接着一路延伸到Broadway,经过Newtown。但也许她记错了,四二八会一直在Pitt Street上,一直在Pitt Street上,然后经过海德公园,Telstra中心,一直到Railway Square,再继续延伸。她实在不记得。她认识这些路,她能知道如何走,如果现在她再一次走过那些路,她闭上眼睛,也可以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在多久之后左转,该在何处停下等红灯,该在何处停一下看路边的大树。她能不看标识就知道哪栋写字楼里有哪些公司,哪些地方可以看到Ashton Martin呼啸而过。她记得一清二楚,当然并不是因为在这一个早晨,她,胡贤熙,坐在四二八的公车上,神情麻木地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致。而是她曾经在最炎热的夏天,在这个庞大的CBD每天奔走八小时派发传单。
她从Paul的家里出来,绕过一大圈的海湾,直走到Circular Quay。刚才Paul紧紧地抱着她,他的脸在离她不过几厘米的地方。他均匀地呼吸,还在熟睡。本来要奋力跳起,躲开这拥抱的贤熙,忍住自己的冲动,轻轻拨开Paul的手,从他的怀抱里挪出来,又轻轻地将毛毯给他盖好。她害怕那个怀抱,并不是因为Paul,而是因为自己。她总觉得,她害怕他的信任,他的亲昵,她不该那么靠近他。她想对他说,你要将现在所有的衣服全部烧掉,让它们化成灰,然后带上手套,装好这些灰尘,把它们倒入海里,或者扔进厕所。她忍住自己的恶心,她不知这恶心从何而来。她隐隐约约地闻到自己身上的异味,这味道也不知从何而来。她想掩鼻,擦拭自己。但她忍住,悄悄地拿起自己的东西,然后走出那间公寓。
她的头疼已经好多了,她抚着自己的脖子,车子摇摇晃晃。宽大的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间或有也是在打盹。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现在她还能够条理清晰地思考。Paul前天晚上还在墨尔本,昨天中午却已经来到她的面前,带她看医生,照顾她,而今天早上醒来,她看到Paul依然在自己的眼前。
她默默地低着头,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她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人们常常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灵慧,自以为总是在做对的事情,无法认清自己的愚蠢和虚荣。她也是。贤熙此刻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她极力解释给自己听。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可以如何形容自身。如果她肯背上背包一点也不留恋地、潇洒地回国,家里会卖掉房子,她会想办法回到家乡的某个大学念书。父亲虽然困难,但不至于无法支撑生活。她会从大学毕业,找份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后奋发努力,也许仍旧会成就一番事业,一家人也许就那么平静而又幸福地活着。但也许,她会成为庸庸碌碌的人群之中的一员,逐渐让疲惫和烦躁在自己的脸上刻画下道道沟壑,那时她会有一个丈夫,会有一个孩子,仍然会有一份完整的人生。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选择留下,她选择成为一个妓女。她到现在为止才明白,走进房去,躺下,闭上眼睛,张开大腿,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遗忘。也许一切都可以被掩饰,但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她被物化,她被物化成情欲和性,她被物化成为器具。她厌恶自己,这厌恶让她远离Paul的怀抱,虽然她那么想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长久地躺下去。这和贞操无关,这厌恶是来自于她是为了钱才和那么多人上床。她将自己标上价码,然后出售给不同的人。这厌恶来自于她的廉价。她恬不知耻地认为自己是逼不得已,其实是虚荣让她辨不清真相,让她将自己出售。她就是婊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因为她认为自己可以被出售,所以才出售自己。她不怕别人看不起,也不是无法承受别人的非议。她无法承受的是,她将要直接地赤裸地面对一个毫无防备的人,他的真诚和恐惧,他把她当成这个世界最宝贵的物品,但她却知道自己的廉价。
Paul醒着,他知道贤熙已经离开。他睁开眼,看着自己对面空荡荡的位置。空虚感让他发抖,他的心脏像是悬在半空。他又闭上眼睛,确认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人,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冬天了,贤熙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她无法让时间重来,要不然她也许会选择另一条路。她大概不会遇到Paul,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虚荣。Paul不会遇到她,会遇到另一个女人,遇到一个不会比他小十二岁的女人。或许也是华裔,然后两人不会为了一句“我爱你”而发生争执。那个女人会勇敢直接地对他说“我爱你”,而他会快乐地回应。但偏偏不凑巧,贤熙没有离开,她遇到了Paul,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虚荣,她意识到自己的廉价和下贱,但她决心补救。如果过往无法被改变,那么她会极力把握现在,不让将来的她埋怨现在的自己。
她还记得,就在那辆安静行驶的车子上,刚刚从Central Station的石桥下穿过,停在公园附近的某个车站。她低垂着头,下定决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她要学会谦虚和谨慎,并且小心翼翼地行事,不会再让虚荣心和过分的好胜心蒙蔽自己的理智。
“我爱你。”贤熙说。
Paul惊讶地看着贤熙,说:“你刚刚说什么?”
“不会说第二次了。”贤熙轻笑着转过头,“没听到就算了。”原来,我爱你,说起来那么容易,贤熙心里想着。她既然决定补救,就要勇敢迈开第一步,就让一切像已经过去的疾病,把它们抛到身后。她现在又重获健康,并且正欣喜地踏入下一段时光。
“我也爱你。”Paul说道,他们在电影院灯光熄灭之前这么互诉衷肠。灯光熄灭,电影的前奏响起,人们开始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共同做一个梦。这梦的主角相遇,相爱,在一瞬间火花燃起,但却不得不分离,接着永远相隔,然后那个女主角写了很多书,书中的人物多多少少带有这个内敛男人的影子,最后她终身未嫁。观众随着电影经历着别人的一段人生,起起伏伏之后,又复归平静。
黑暗之中,贤熙的手和Paul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有时天晴,有时细雨。贤熙要念书,Paul要工作,但时间总是平稳地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贤熙又开始长时间地待在图书馆,和Sherry一起念书,然后去吃饭,接着回去继续念书,隔天去打工。如果故事继续这么下去,贤熙会无聊得连自己也不想再回忆,这就会变成一个琐碎的平凡的经历。当然琐碎和平凡的经历让人明白生活细小的美好,但贤熙太年轻,她平凡细小的生命之中,一些卑微的经历还不足以让人感动和震撼,她无法写出诸如“此去经年”或者“十年一梦”这样的标题。她还不够那个岁数,但也许当她四十岁,或者五十岁的某一天,她会写下这样的标题,然后省略生命之中跌宕起伏的故事,用平静的语调诉说那些琐碎的事情,而这些琐碎的事情会如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一样让人感动。但她还未到五十,她还在生命的第十九个年头里生活。
于是她在不经意之间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Sherry和一个男生熟稔地打着招呼。而这个男生是Tony。如果不是此时看到,贤熙大概不会再记起还有这么一个人。Sherry和他应该是朋友,两人聊得很开心。
“Hello!”Tony冲贤熙打招呼。
“Hey!”贤熙大方地回应。
Sherry下楼还书,Tony坐在贤熙对面。Tony很久都没有开口,贤熙也决定缄默。
“我那天真的很担心你。”Tony忽然说道。
“嗯,那天我手机没电,早上起床才发现。对不起!”贤熙撒谎了。
“其实也没什么。朋友嘛,在国外,大家互相照应一下是应该的。Sherry是你朋友?”
“对啊,她是我朋友。”
“她好会说啊。”Tony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嬉笑着说,“天啊,完全讲不过她。”
“她本来就是台大中文系的,念中学的时候又在辩论社,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半个ABC同学?”贤熙笑着说。
Tony夸张地吐了吐舌头,“她说话噼里啪啦的,用的词语我都没有听过,好像我不会说中文一样。”
“你本来就不会。”
“别这么说我,我是地道的中国人。”
“你应该说道地,道地才是正确的用法。”贤熙故意挑刺。
“不是地道吗?别人都说地道。”
“在这句话里面,说道地才更正确。”
“Whatever.”Tony又吐吐舌。
他们停止说话,贤熙看书。Tony则在一旁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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