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飞机将在半小时后降落,请您系好安全带。”
我听到乘务小姐的提醒声,睁开眼。
机舱外,天黑得彻底,光明无一丝容身之处。
“谢谢。”
历经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大脑已经宕机,闭合许久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淡雾。
伸手摸外套时,口袋内掉出一个纸团——那张写着“85、0805”的纸,沾上的披萨盒油渍仍然清晰。
来机场的路上忘记扔了。
“先生,”乘务小姐奉来热毛巾和醒神的咖啡,“请用这个吧!”
散着蒸汽的热毛巾覆到脸上,大脑神经元瞬间被这温热感催化得重新活跃起来,如获新生。
新生?死过的人,才能新生吧!(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0805……”这个数字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或许有,脑中浮起阮文越那拙劣的表演——他到底在隐瞒我什么?
“先生,毛巾凉了,我给您换一块吧!”
隔着毛巾,一个甜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和先前那个成熟的音色大相径庭。
我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不用了。”
头顶传来一声微小又确凿的轻呼声。
我抬头,面前站着的乘务员年岁很轻,得体的妆容上,挂着惊喜的神色。
她看我的眼神,像是见到什么稀奇物种,连毛巾也忘记接过去了。
我不是很喜欢她看我的眼神——直接得近乎粗鲁。
头等舱怎么会安排这样的人进来?
早前得知我有回来就职的打算,安江地区的政府接待人员立马替我订了一张头等舱,一日三遍地打电话来询,生怕我出尔反尔。
安江是我出生的地方。
红河三角洲偏西处的一个东南亚国家,安江市正落在此处。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以一个黑户的身份。
我的父母当年逃难到此,组建家庭共同生活,没有办理结婚证——他们无法提供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
没有公民身份的父母,生下的子女,也不会享有公民身份。
如同一些国家早年的奴隶制,奴隶的父母,生下的子女,也是奴隶。
在我仅有的一点记忆里,全是低矮灰暗的青石屋、阴恹的空气,以及每天不断的争吵。
一家人只有早饭时能吃上几口白米,残羹冷炙才是日常饮食。
门口的小道,常年被臭水腐蚀,硬生生怄出一条小沟,臭气引来野狗盘桓,然后抬起腿,往已经发臭的水沟中再灌入几滴狗尿。
这样的生活,绝望到没有意义。
我不能正常上学。
好在教会的神父慷慨,他将仅有的一点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孩子,主会保佑你。”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后来,神父不知触犯什么罪,穿着制服的警察冲进教会,把他绑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神父是主最忠诚的孩子,都没能得到保佑,何况是我。
父母的争吵是家常便饭,父亲气愤之余,随手抄起身边的物件,揪住母亲的头发,按在地上,发疯般抽打。
直打得母亲无力反抗,或是他打不动了——毕竟每日能提供能量的只有早上那几口白米饭。
再后来,我的父母死了。
他们死后,姐姐带上我,跟随她那个美国男友,到了大洋彼岸。
他们结了婚,姐姐终于成功拿到绿卡,在那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站住脚。
即便那个美国佬与她年龄将近差了二十上下。
原生家庭能给予她的,只有暴力、饥饿,以及夹杂着狗尿的恶臭。
父母死得并不光彩。
母亲在争吵中被父亲活活抽死,父亲也因为触犯律法,被警员生生打死。
当有足够正义的理由行恶时,没有人不肆无忌惮——男人的权威不容挑战;律法的权威同样不容挑战。
即使我如今记忆有些缺散,可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惊惧感,痛苦到无法忘记。
小脑深处传来轻微震动,像一只挣扎的蝴蝶。
扑扇翅膀的频率,自脑干传入听觉系统,我不得不努力克制这将要冲破耳膜的情绪。
飞机猛然下降,我明显感觉到呼吸变得有些吃力。
当轮子触到地面时,剧烈的震动,将我的神志全部击碎……
“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很帅?”;“我不敢看他啊!他是外籍亚裔吗?”
“……”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动,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灼痛,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飞机停稳后,那些聒噪的声音才逐渐平息。
我缓缓睁开眼,外面照旧一片漆黑,几盏微弱的机场指灯,不足以驱散黑暗。
当无光明可见时,融于黑暗,也并非不可。
我拿起那副金框眼镜,娴熟地架在鼻梁上,站起身时,写着字的纸张从腿上落下来。
迷人的空乘小姐将它捡起来,问我:“先生,需要我帮你丢掉吗?”
“不用,”她笑得很甜,我当然也以同样的笑容回敬,“谢谢。”
我从她手中拿过来,见这女人有些发愣,问:“小姐,你怎么了?”
手碰到她的肩膀时,明显察觉到她身子触电似的震了一下。
“没,没事,先生再见,祝您旅途愉快!”
“这就再见了吗?”娇羞的女人,是最可爱,也是最可恶的,“不是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可……可以吗?”
“当然。”我轻轻拉过她的手,正四处找笔,她适时递上来。
“这是我的电话,”女人手心润润的,我写得有些费劲,“我叫阮文越,记得打给我。”
“我一定会的。”
“Bye~~”
晚秋深夜,冷得很啊!
我拨通阮文越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他努力压低的声音:“你下飞机了?”
想来理查德教授一定在他面前,抱着手打瞌睡。
这个点还在实验室干活,被延期毕业两年的文越,真可怜啊!
“到了,”通道刮过来一阵风,我忍不住稍稍拉紧衣服,站住脚步,“我那些书都处理了吗?”
“没呢,管理员想放手里压一压,可能准备竞价出售。”
真会动脑筋!
“夸张了文越,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你本科阶段的学习资料,当时被竞到多少钱,忘了吗?”
“好吧,反正不是我出钱,”写着“0805”的纸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真是让人不悦,“麻烦你,帮忙找出那本棕榈色记录册,寄给我。”
“记录册?很重要吗?”
“很重要,”廊道上已经没人了,“地址过两天给你,拜托了。”
“好,我记住了,”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估计教授去洗手间了,上年纪的人,前列腺总会挑睡觉时闹事,“Shaw,真不打算回来吗?”
“我有自己的安排,不说了,有电话进来。”
安江的接待人员还真准时。
我顺手将皱皱的纸叠好放进口袋,走出去。
四五个穿着呢子大衣的人围拥过来,用热情似火的眼神看着我,抓住我的手,不停打招呼:“Shaw先生,欢迎,欢迎十分!”
带着浓重的安江地方音,还把语句顺序搞混了。
我故作笑意,同领头人握过手:“谢谢,叫我Shaw就好,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客气……客气了,我来为您介绍一下安江……”他口中说话,眼角不时瞟着手里的小抄,“介绍一下安江的情况。”
抿嘴、点头、微笑。
我在敷衍人时,一贯保持上述姿态。
“这是安江最大的电影院。”
车子缓缓行进,勉强还算热闹,我看着窗外,耳朵里都是这家伙蹩脚的英文:“这里从前是大广场,写满了政府的大字报。”
嗯?我转头问他:“写满什么?”
“写……写满政府的大字报。”
他的英文实在令人汗颜。
我索性改以南亚系语言同他交流:“‘Handwriting on the wall’是不祥之兆,不是大字报。”
他一瞬间愣住,我继续说:“您刚才说,写满了政府的不祥之兆?这个话……”
“呸呸呸,让您笑话了,”他作势扇自己嘴巴,继而惊讶,“您会说东南亚的语言?”
东南亚的国家不少,有以阿尔泰语系为主,也有以南岛语系为主的,东南亚的中南半岛则是以南亚语系为主,即安江市所属国的国语体系。
“待过一阵。”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懂这里的语言,不奇怪。
“您的口音,”一旁人随即跟着附和,“一点也听不出是国外来的,真厉害啊!”
“谢谢夸奖,”我总习惯性向别人微笑,“初来乍到,以后还望多多照应。”
很少有人能抵挡住我的杜彻尼式微笑。
并不是我自大。
早在本科阶段,阮文越曾经做过一个实验:在社交关系中,人能否单凭交流辨别出“杜彻尼式微笑”和“假笑”?
实在是个很无聊的实验课题。
我问过文越,课题并不是他的教授留的,而是来自于他和一个同学的赌局。
虽然阮文越是毋庸置疑的美国公民,可总有那么些自恃优越的白种人,喜欢暗讽他一身掩盖不住的亚洲基因。
于是,原本只是学术观点的探讨,演变成了种族优劣的对垒。
实验的结论也莫名其妙地变成可以用作捍卫种族尊严的终极武器。
幼稚得可笑。
实验相当简单:寻找一名“试剂”,随机向经过的学生问候、交谈,顺便提出一些并不十分礼貌的要求,“试剂”需要在与学生交谈的过程中,加入反应物——“杜彻尼微笑”和“假笑”。
阮文越找到的“试剂”就是我。
他需要验证的观点是:陌生人之间并不能凭借交流来辨别这两种表情。
以“试剂”提出的要求被实现次数为准。
那天,我站在校舍区的中心广场,向过往的五十个人分别提出不同程度的“过分”要求,男女不限。
无一拒绝。
额外收获了一批异性联系方式。
代价就是,我的脸部肌肉僵硬得差点转不回来。
虽然阮文越赢了,可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实验结果可靠。
社交关系中,第一印象的主观性很强,实现无礼要求的前提,并不仅仅只取决于“笑容”,还有更多因素——譬如相貌、品味、体味等。
实验课题无聊,实验步骤设计得漏洞百出,最后得出的数据,自然也毫无说服力。
不过我却在这次实验中切身感受到——大多数人似乎很喜欢我的外表,尤其是我笑的时候。
已经修到博士课程的阮文越,应该不会再设计这样毫无逻辑的实验了。
只是不知道他在研究“笑”这一课题时,有没有听过那位十六世纪的戏剧家说的话:笑是人类的面具,面具后面,隐藏着罪恶。
这扇面具越迷人,后面的罪恶,越滔天。
车子来到一座办公楼门口。
“Shaw,这是一局的办公地,您的住所就在大楼背后的坎达街别墅区,我们……”
“别墅区?”
“是,中将亲自吩咐的。”
他说的中将是安江市公安部安全一局局长郑桥民将军。
“明天请带我去亲自道谢,麻烦了。”
“好说,只是将军出国度假了,恐怕要等他回来,您才能见到。”
别墅区很安静,一栋栋独立静伫的朱漆房舍,中世纪古堡风格,矗立于东南亚风貌的城市中心,特立独行到格格不入。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也不再做过多逗留,把钥匙交给我,吩咐佣人归置好行李物件,随后告辞。
房子格局宽敞,内部建筑风格则是按照东南亚国家安静、简约的特点来设计。
热水模糊了浴室内的镜子,我伸手拂去上面的蒸汽,一张清晰的脸逐渐明朗。
我笑,他也笑。
然后,镜子里的人慢慢向上翻起眼珠,瞪着我,表情狰狞,那眼睛像极了蛇的眼睛,一动不动。
这才是我。
我说过,面具越迷人,越危险。
指针已经偏到三点了,我索性不打算睡了。
“0805……”纸上的数字,在微弱的灯下透下来,迷离又真实。
手机显示屏上跳动着熟悉的数字,伴随着一阵惊愕。
电话那头是阿奇博尔德,姐姐的孩子,今年七岁了。
“舅舅,你到了么?”
“嗯,下课了?”
姐姐出事后,我赶到波士顿,安顿在我们布鲁克兰,他本想一起回来,被我拒绝了。
“今天老师带去郊外,我看到小河底下有好多鱼!”
“开心吗?”
“不开心,”电话那头孩子的语气有些沮丧,“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里面了。”
“奶奶陪着你不好吗?”
阿奇博尔德的爷爷是学校教授,因为繁重的科研任务,这一年头几乎很少回家。
“奶奶很好,可我还是想跟舅舅一起生活。”
“阿奇博尔德,舅舅有很多事要处理,没办法好好照顾你。”
在姐姐的葬礼上,人都散尽了,阿奇博尔德的奶奶才带着孩子过来——他的爷爷依然没有露面。
我从没见过这个教授老头,他害怕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东南亚女人,继而阿奇chibald已经出世,他依然不愿和我们有一丝接触。
他奉行吉卜林的话: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二者永难相融。
比如他总认为鱼露是一种颜色深如墨鱼汁、且味道重要难闻的调味汁。
我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英国俗语“There’s周围有一些可疑的东西”,就是形容我们这样的人。
(注:“周围有一些可疑的东西那里“原意指附近有可疑的人,这里指附近有穿着鱼腥味的人。出自小说《异己者》)我并不觉得被冒犯。
就像我也时常怀疑,他真的不会觉得,穿着浓浓的臭酸奶的奶酪,其实也很头吗?
这时,阿奇博尔德一个人落寞地站在父母坟前,他问我:“爸爸和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
“是。”
“他们?认定我是一个人在这儿吗?”
“很遗憾,可能以后你得独自长大了。”
他长着一头黑卷发,眼睛的湖蓝色,是撒上晖的查尔斯河。
现在他也对我说一句话:“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阿奇博尔德现在走得近了,因为也许年岁相差太多的缘故,在他父亲那里,阿奇博尔德并不能得到他期盼的父爱。
于是他把这期盼转嫁到我身上,所以我幸存的表现还算不错。
“那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
“可能要很久了。”我常常骗他,我想他也明白,瞬间我是回不来的。
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阵轻得听不到的叹息。
对这个孩子,我总是抱有难以释怀的愧疚。
“好吧,如果你期末评语能得A,我可以考虑让你度过假期。”
“真的?!”叹息转而变成惊呼。
“对,”我又强调一遍,“前提是,全部省略的评语都要A。”
“没问题!”
……
坎达街很安静,听见看不见车子驶过的一些声音。
“先生,您带的衣服不多,需要帮您买吗?”
帮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黄黑淡的脸上,皮肉松弛,交叠出一条深刻的纹路。
“不用了,”我没带很多衣服来,“我自己去就行了。”
安江的龙川,我却一直对那个地方抱有浓厚的兴趣呢!
“安江很多老区的路比较复杂,你想去的话,阜明区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会迷路。”
“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咧嘴嘿嘿一笑,“大家都叫我二哥。”
从前这里并没有相互称呼对方“先生”、“小姐”之类的习惯,大多用“二哥”、“二姐”作称,自加入联合国成为兄弟国后,这个国家也逐渐走上全球化的道路。
西方文化的涌入,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些亚洲国家。
“二哥,”要不是这个老人提起,连我都差点忘记了这个旧俗,“你负责打理这栋房子吗?”
“是的先生,”他虽然长得有些年轻,身子骨却硬朗了,于是,“我想在后勤安全局做事,后来负伤,后来政府规划了一块区域出来,打算建造别墅,就把我调到这里来了。”
“负伤?”
“前些年,瑞典一起发生枪击案,子弹打碎了整个一局的玻璃,崩裂的碎碴子断了我的手……”
说到这里,他抬头刷左刷手,我这才看清,二哥左手指的无名指跟小,自根处被齐斩断断掉。
“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起枪击案中,凶手在射杀了那些要员后,饮弹自尽,至于其他情况过去,新闻再作详细报道。五年时间,案件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被掩盖过去,无人问津。
“先生也知道这起枪击案吗?”
“嗯,我在美联社看到的消息,印象深刻的,毕竟……”
“毕竟国内很少发生这样公开刺杀的枪击案。”
“没错。”
外面隐有天光漏下,黎明正于黑夜中挣扎,曙光已经初露锋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