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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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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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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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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枢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好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起吃。”小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缺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在这里,无论烧好一镬姜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顶上,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着,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扑鼻而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随手打开橱门。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贵许多。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三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畔,权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但鲍昶、文景同等老人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层层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与长孙日九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食,又有哪些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不曾出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鲍昶等也就特别好过。

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忽听身后一人吆喝:“喂,执敬司的!”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厮。他双手圈嘴,隔着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了。长孙小眼微瞇,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飞窜、伸手不见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反在内里投下大片阴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湿的短褐单衣搧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小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东西!”周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舍你们的!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乐,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小厮抠抠牙缝,笑得一脸坏:“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勺,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绺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勺,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

呼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颧、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于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破,百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烈。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声哑如磨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殷殷吩咐:“老泉头这道“棺材羊”,开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

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熟虾。

郑师傅气急败坏,遮着头脸想逼上前,边唤左右:“盖……盖起来,快盖起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忙,来不及啦,这釜不开!”随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象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仿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便有无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着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郑师傅心痛如绞,仿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味。”

郑师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心想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尽去,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情况大是不妙。忽听一人道:“郑师傅,小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众人讶然回头,开口的居然是耿照。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耿照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单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仿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小子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试罢?”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着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越好。”

耿照点头,放下水瓮,活动活动筋骨,抓着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丬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口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沉,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肮脏油腻,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长孙日九正自郁闷,勉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勺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好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深沉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忆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汩着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行走弟子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脚背以及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三月初三)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望都的羽林军、北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阀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精于定制生产,赤炼堂掌握流酆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谓:“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份,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不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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